椰子壳

【秉烛岁除·烛影花阴/15:00】欠君三拜

上一棒@丝儿 

下一棒@篱雒 

*秦柳cp/cb无差,左右位无差

*架空历史,文////////革背景,请勿上升

*全文7.9k,有一个看了更有感觉,不看不影响剧情的二苏前篇,一起看的话就是1w+的大刀祝大家新年愉快在下表演一个椰子耍大刀(被打

欠君三拜


  柳永和秦观无声地对峙着,厚厚一沓纸放在两人中间,二十六万字随着火车经过每一根枕木不安地颤动。荒田和屋舍在车窗外倒退,苍天便沉默在倒退的土地上。

  彼时是腊月半,火车在广袤的寂静中南下。

  柳永看了一眼埋头不语的青年。秦观腿上放着一本德语版的《浮士德》,膝边是摊开的词典,手握着钢笔无力地扣在稿纸上。显然他的翻译工作停留在强装样子的层面,几本书掩盖不住宛如实质的哀伤愤懑。

  他开始觉得于心不忍。“少游。”他斟酌着开口喊了一声。

  秦观抬头看他,很有礼貌地答复道:“柳先生。”

  柳永不禁感慨他教养真好,换作是自己手底下那些男孩子这会儿能吱一声都不错了。“少游啊,”他说,“你苏老师那边的资源、人脉,那些大师们、珍贵的藏书,你想要多少有多少。而我只是一个被赶出京城的戏子,你没必要在我这里硬磕。”

  秦观哽了一下。“柳先生,”他的指尖重重地戳在两人中间的纸张上,字纸的哀鸣从他眼神中流露出来,“我在写这种东西,我也是被赶出京城的学生啊。”

 

  那眼神令柳永想起二人的第一次见面。或许秦观没有印象,但他知道那并不是在一天前的火车车厢。

  三年前,苏辙为了苏轼的囹圄之祸四处奔走,也曾写信给柳永求助。想来大抵是那位一向冷静的小苏郎乱了阵脚,他这种人无官无权,不知能起什么作用,便简短回了信,再无音讯。谁知一个月后,苏轼出狱和苏辙病逝的消息一并传来。

  凡听说之人都要摇头感叹一句:世事薄凉。

  苏辙的追悼会开在眉山,柳永那时正好离得不远,便去了。按理说他对那些文化局工作的人一向没什么好感,但是苏轼作为最早一批抵制样板戏的文人锒铛入狱,柳永读懂了其中杀鸡儆猴的意味。他有一园子小戏子、身前身后是一个梅党,苏轼有亲爱的弟弟和学生、一手执掌着一个苏门。他绝不希望自己的门生也受他牵累,或是为了救他辛劳奔走引发旧疾、在家乡的巨石上咳血而亡。

  那天柳永看着苏辙的遗照,很难想象那干净的面庞上沾了血是什么模样。

  秦观那时就站在苏轼身后,他老师的眼泪都止住了,他还在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抽泣声。黄庭坚递给他一张帕子,他瞪圆着通红的眼睛接过去,柳永不合时宜地想,那双眼睛很好看。

  秦观是长得很好看的,饶是柳永在梨园里见多了漂亮的男孩女孩,也要从心地赞叹。他那年才二十岁出头,穿着一身黑布衫站在灵堂一侧,像一棵风雨中飘摇的柳树,清隽而哀伤。

  小柳树一直站到了遗像前的长明灯熄灭。

  从那之后,戏剧对于苏轼、对于整个苏门学派都是碰不得的旧伤。很长一段时间里,因为苏轼那几篇有关戏剧的文章,亲友门生死的死叛的叛,几乎只剩下所谓“苏门四学士”留在苏轼身边。

  可是现在,身为四学士之一的秦观却在一个月前接受了上海戏剧学院的任命,偷偷撰写着的《戏剧理论史稿》也已经有了二十六万字,怎能不在师门中引起不满和隔阂。

  是这样被赶出京城啊,柳永想。可是哪怕又过三年,秦观也才是二十过半的年轻人,学生还没当够呢。前往上海赴任,听起来体面,又怎么不是落荒而逃。

  他再不是苏门的小柳树了。

 

  而柳永自己同样懦弱。他被苏家的满门血泪惊破了魂,满心只想保全梅派的弟子,再排不出一出好戏——不论是怎样的“好”。这段时间他常常怀疑自己的才华。写自己的戏,政府批驳他笔下才子佳人、帝候将相恶俗不堪,他每天都在尊严与生存的罅隙间苟活;排演样板戏,同门骂他背弃师门、偷合容取,他自己的心也被框在那样板之中,朝着自由的方向撞钉子,绞合着流血。

  那么大的梨园、那么大的京城容不下他。世事薄凉,一个人不论怎么走都显得荒唐。

 

  眼下两个荒唐落在一处了。

  秦观大概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柳先生,柳老师,您不愿意聊其他的,跟我讲讲梅先生也行啊。”

  柳永看他一眼,苦笑了一声。

  秦观不解地皱了皱眉。

  “我三年前去参加苏辙追悼会的时候,想的是我自己。”他直说到,“我想我不会让梅党之中任何一个人离去,最后却成了没骨气的墙头草。秦少游,师门是我们两个人的痛。”

  “梅先生六一年离世的时候,我守在他的床前;现在我成了梅派的耻,连他教我的戏都不敢再唱。梅先生的纪念邮票绘制的时候我也有参与,现在所有的手稿、资料都被毁了,烧得灰都不剩。剧团的行头被抄出来堆在庙里,堆成一座小山,他们让我亲自点火把扔上去,不照办就按着头往地上撞。我那时候只能跪在小山脚下,看着。那里面还有梅先生穿过的行头,我眼睁睁看着,烧得灰也不剩。”

  “年轻的时候,师傅还在,教我们唱戏,大家一起。园子里的树叶啊,点翠的头面啊,一切都发光,很漂亮。那时候真的很好。”这些话柳永从未对别人说过,如今一下子向一个刚认识两天的小辈倾吐而出,竟使人感到难言的羞愧和委屈。他鼻尖酸热,顿了一下,温柔地重复道,“师门是我们两个人的痛,秦少游。”

  秦观定定地看着他,看了很久。这时候火车到站,有人上车、有人下车,一片嘈杂。腊月的空气涌进来,变得浓厚浑浊,使两个人都感到呼吸不畅。也或许是有别的什么套在他们的脖子上充当枷锁。

  

  一天前,秦观将那两指厚的稿纸献到他面前的时候,柳永着实吓了一跳。从《海瑞罢官》到样板戏,许多事情由戏而起,这已有的二十六万字足以要了这个年轻人的命,且不论他堪堪写到法国古典主义,之后还有三百年的路要走。

  结果那孩子告诉他,他还要写中国的部分,排出来好长一个单子,从汤显祖、沈璟到王国维、梅兰芳,列着所有他预备研究的戏剧家。那时柳永才知道为了这二十六万字他已经像蚂蚁蚀骨一样,[1]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看了多少书、整理了多少文献——这背后的工作量恐怕是二十六万字的好几倍。

  那天是秦观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将自己的书稿拿出来,捧给一个与他一样的可悲的前辈看。冬日冷冽的阳光照进来,他整个人都泛着微光,眉飞色舞,熠熠生辉。

  而柳永只觉得这光很快就会毁灭在时代的冰层下。

  得知柳永还没有确定年后的去路,秦观掏出几张请柬,邀请他一块去上海。

“柳先生,这是上海戏剧学院寄给我的,他们想要组建两个剧团,一个是综合性的,叫‘白衣社’,另一个是专门的京剧团,叫‘久长社’,都是上海戏剧学会支持筹备的,他们一定很乐意您加入,”秦观飞快地说着,低下头,拿一只拳头抵了抵上扬的嘴角,“而且您也在上海,我可以向您讨教很多戏剧中的问题。我想和您一起研究戏剧。”

  柳永略略思考了一下:“我啊,我名声不好又没什么建树,甚至曾起过罢戏的念头,不应该仓促打算;而你呢你是苏门的小公子,风风光光往上海赴任,跟我扯上关系干什么。还是罢了吧。”

  他们二人此前并不相熟,当时也都没有仔细考虑措辞。看见秦观瞬间暗淡的眼神和挂不住的笑,他以为是拒绝得太直接,便又弥补了几句,谁知秦观下垂的眼睑愈发透露出哀怨。柳永也有自己的气性,放任那凉透的气氛蔓延,两人便在不安中彬彬有礼地对峙了整一天。

  直到他忍不住开口,进行了那一番“被赶出京城”的交谈,才知道仓皇狼狈的小公子,只是太寂寞、太害怕了,想拉一个天涯沦落人一起上路。

  其实他已经心软了。

 

  “秦小公子,你怎么这么信我啊。”柳永叹了口气,点了点桌板上那一大叠纸张,“我要是把你这事捅出去,你活都活不成,知道不?快收起来吧。”

  秦观的心情看起来好了一些,松松地靠在座椅上:“您不会的。”

  “我怎么不会?”

  “我小的时候,第一次听您唱戏,唱的是《宇宙锋》。”秦观说,“‘这天下乃人人之天下,非你一人之天下’,现在想想,能唱出那样风骨的,一定是真正的共产主义者、真正的革命者。艺术不是能被一个人、一种思想执掌的,自由和美最给人尊严。”

  “后来我跑去听您唱戏,经常。听的时候就想,”他顿了一下,“Du bist so schön.”

“别逗我,”柳永说,“我听不懂德语。”

  秦观摸摸鼻子,羞涩地咬了一下嘴唇:“你真美啊。”

  柳永被他逗笑了:“现在男不唱旦、女不唱生,那样的美女柳三变已经没有了。”

  “有的,”秦观微微撇着嘴,有些孩子气地强调,“戏剧是最伟大的艺术形式,您塑造的每一个人物都是不朽的,他们的美也是不朽的。我要搜集全世界的戏剧,因为我知道它永生。”

  “柳先生。”秦观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不是什么伟大的人,我只想把它写完,用油布包起来,用麻绳扎起来,找一个无月的深夜,爬着竹梯塞在屋梁上,不知今后那个年月让后人偶然发现。”[2]

  因为艺术和美永生。柳永垂下眼帘,在心中了然地接话。

 

  “柳老师,你到上海去看一看嘛。”

  “别闹,我去镇江是有事情要办的。”

  “您先前还说过年后的工作没定下来。”

  “我那工作年前就可以做完。”

  秦观不再说话了,看了一会儿窗外,低头译他的《浮士德》。

  柳永在很久之前读过《浮士德》的译本。秦观大概是对现有的版本不满意,才亲自翻译其中的一些片段。

  浮士德博士将灵魂卖给魔鬼,实践他所认同的“常青的生命”;他所有的追求都以悲剧告终,其悲剧又因为他的追求而充满乐观、浪漫的色彩。

  火车驶进一片日暮的丘陵,飞鸟的影子扎进黝黑的、腊月的树中。柳永观察着对面的年轻人。

  粉红色的带着冷意的日照映在秦观脸上,阴影很柔软,发丝、衣服的布料、纸张的边缘都很柔软。他眼里仍然有光。那种真挚和专注、软和和无畏,太像一朵年轻的桃花,以一种压迫下激发出的姿态绽开着。那是通向桃花源的第一朵花。

  秦观没有那么明白、那么激动,他天真温和,但在某些层面,与浮士德是一样的。

  柳永此前真的在考虑要不要从此罢戏。说自己有工作要做是骗人的,他悲哀且彷徨,只想回镇江的旧宅里静静地过一个寂寞的年。但是现在,他有了别的主意。

  火车在广袤的温柔里穿行,暖红色的山岭背后天色渐深。

 

  到镇江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车门打开的时候刺骨的空气迎头打来,柳永提着他的行李打哆嗦。

   “柳老师……”

  他转过头,秦观将他自己戴的一条蓝围巾套到他脖子上,松松地绕了两圈,打了个结。

  “您,您不嫌弃的话,就戴着吧。”他有些羞赧地将脸往领子里面埋了埋,张口时呼出一片白气。

  柳永没有拒绝,点头笑了笑,说好。“以后有机会,再来听我唱戏。结束了,我请你吃饭。”

  秦观听懂了,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在混乱的光影中放出夺目的光。“您是说……”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两下,眼角一弯,笑出声来,伸出手把围巾又理了理。

  “蓝色的,好衬您啊。”

  雪白的一盏大电灯照着,站台上人来人往,像光影强烈的黑白电影。柳永感受着脖颈处传来的温暖,向秦观露出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最快意的笑容。

  “再会,少游。”

  “再会,柳老师,”秦观朝着他离开的方向,将语调放得和缓,“Verweile doch, du bist so schön.”

  柳永没再去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小柳树的语气让他想起五月最温软的风。

 

  车门关闭的时候,他站在站台旁边,恍惚觉得许多的柳永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五岁的柳永跟着娘亲咿咿呀呀学戏,娘亲很美、很温柔,捏着他的小手教他兰花指。

  十岁的柳永在师傅的教导下第一次开口唱青衣,师傅说你的小嗓甜、润,是个好苗子,你好好学。

  二十岁的柳永将中国戏剧研究了个遍,从那时起他与舞台上的审美深深共情,戏台的大斗、额枋成为了一座四方的天堂。

  三十岁的柳永和几个师兄弟、姊妹跪在师傅的病榻前,说师傅,我们会一直唱下去,将您交给我们的东西传下去。

  三十五岁、心灰意冷的柳永在火车上遇见了一个可爱的后辈,收到了一条蓝围巾。

  他应该对秦观道一句谢的。

  而此刻他突然有了唱两嗓子的兴致。

  京剧中的一些人物会在头上扎蓝帕子,提示这个人正在遭遇病痛或者不幸。柳永将蓝围巾解开,挂在脖子上,又反手从随身带的布包里掏出样板戏的剧本。周围的旅人都散了,下一趟列车还要很久之后才来。他走下了站台。

  他将剧本撕开,凹成一把扇子,踩着枕木向漆黑的山林里走去。两根金属铁轨在灯光照耀下,像出水的游龙。他踩着圆场步走出去好几米,白色的灯光被身后的树叶遮盖时,才看见一轮皓月挂在当空。冷冽的月光将所有枯木的表面镀银,游动的铁轨在水一般的空气中钻进银山。

  气沉丹田。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转东升——”

  一只乌鸦从旁的枝桠上窜起,“嘎嘎”掠过月轮。柳永捏着纸扇,将手一扬,纸片便在广袤、轻灵的月光下纷纷扬扬地飘飞。

  “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他撕纸,又做了一把扇子。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他将手扬起,又让纸片随月光飞去。

  “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他撕纸。

  “更不知从今后飘流到何方?我这里咬牙根把寒威抵挡——”

  他将手扬起。

  “纵然是一死姓名也香——”

  他这样向前走去。

 

  终于等剧本撕完,他唱得筋疲力尽时,柳永才转回身。他看见一路走来的铁轨上、旁边的林木中,点点掩映着白色的纸片。月光下,世界纠缠不清、扰人思绪,只有他自己的影子清瘦而挺拔,两条发光的钢轨指引着归途。

  那些纸片像是给自己撒的纸钱,破碎的剧本祭奠着柳永的过去,柳永的将来,如果他将葬身于不明不白的卑鄙世道中,至少此刻的月光听过他心中的歌。

  其实他还有一出《洛神》没有唱。那是经典的梅派曲目,从《洛神赋》改编而来,师傅说,未到四十岁、未尝遍人世间足够的辛酸跌宕,是唱不得这一曲的。

  中国没有缪斯或是阿芙洛狄忒,说到诗性与美的化身,第一个想到的大抵是洛神甄宓。所以说美从人世的生死别离、爱而不得、短暂的清醒和长久的妄念中孕育而出,是人心中的天地破开肉体的外在体现。

  还有五年,柳永想,五年之后我唱《洛神》,一定邀请秦观来看。

 

  后来的故事简单得很。二十岁的柳永曾在镇江的旧屋舍里学习戏剧理论,留下了许多旧书,甚至还有几套完整的行头。三十五岁的柳永将自己埋在过去的时光里,把所有的书籍文献再次抄录、整理。他从秦观研究名单之外的书籍中挑选了他觉得不错的部分,打包寄到上海,给他做参考资料;又针对每一个秦观预备研究的对象,将相关的文献整理出来,各写了大概两万字的评述,和书籍一块寄给他。

  五个月间,两个人的书信来往保持着一周一封左右的频率,一直没有断过。

  秦观的第一封回信足足有六千个字,字迹很娟秀,语气中充满了不符合字迹的兴奋以至于莽撞。柳永陆陆续续给他写着东西,窝在年轻时的住宅里,竟也十分地平和安定。

  有天他从旧书堆的最底部翻出来早年读过的那本《浮士德》。故事的最后,浮士德博士将死灵们为他挖掘坟墓的声音误认为是大堤建成、理想实现的前奏。在荒谬的幸福中,他对于正在逝去的瞬间发出了那句著名的慨叹。

  “你真美啊,请为我停留。”

 

  六月,初夏的风吹过长江江面的时候,柳永试着发表了第一篇为梅老先生正名的短文。那篇小小的文辞隐晦的文章像一枚石子投进长江,虽引不起大风浪,至少也没有祸患。后来他陆续写了一系列谈论中国戏剧美学的短论,一篇篇发表在上海和其他江南地区的报纸上。八月,桃李都成熟的时候,长江水依旧辽阔宁静,江边的风湿润清爽。

  那时候柳永想,或许人的一生就和江水一样,从源头跌跌撞撞而来,最后都能找到安宁的归处,一切苦难都会过去,秦观大概很快就能把他的书稿从房梁上取下来。

  甚至直到他的家门被破开、带着红色袖标的人们冲进他的小院、将他所有的戏剧资料和文稿洗劫烧毁的那天早晨,他仍是这么想的。

  八月的太阳在那时候显得格外毒,他被推着站上三层桌子搭成的高台。模糊的色块顶天立地地旋转着,树叶、头发、衣饰的反光晃得他反胃,睁不开眼睛。他的胃里涌上一股又一股酸水,烧得喉咙心口生疼,摇晃中咬破了舌头,尝到了自己汗水和血的味道。耳边的叫喊声太大了、太近了,石头和板凳砸在胸口腰腹上的钝痛愈发明显。好吵。好吵。人潮鼎沸,人声汹涌,人人喊打,人吃人,人咬人,人残,人聋,人盲。那是人的劣根性的漩涡。

  有一瞬间他想起了远在福建的家乡。那里盛产白荷花,现在大概都开了。湛蓝的天空下,连绵的小山看起来比荷叶高不了多少,翠绿中掩映着片片的白,荷塘像一大块花青种的翡翠,散发着幽香。五岁的柳永哼着黄梅戏,坐在池塘边,翘着脚把拇指弄湿,看小鱼小虾钻进肥沃的塘泥。他的身后就是家,家门口有桃树柳树。中午的时候,娘亲梳着麻花辫,出来叫他吃饭。

  五岁的柳永调皮,一溜烟下到荷塘里。

  三十五岁的柳永额头上淌着血,从三层的台子上被踹下去。

  

  梅派旦角的步法是很有特色的。腰柱提起,一只脚离地少许,徐徐落地,再带动上身往迈步的方向微微颤动一下。那种颤动很隐晦、很微妙,似有似无,真正诠释了什么叫柳叶扶风、摇曳生姿。那不是所有人都走得来的,练得再苦,身段是上天给的。

  梅派的唱腔是最美的。圆熟匀称、蕴藉流畅,宛若凤鸟长鸣、春天的松涛。那是中庸自然、是平和方正,是中式审美最完美的体现、中国哲学最圆融的体贴。那不是所有人都唱得来的,练得再苦,嗓子是上天给的。

  柳永折断了右腿的胫骨和三根肋骨,肺功能受了重伤。姣好的身段和唱腔,老天一样不留给他了。他不觉得自己是时代的牺牲者,他只是参与者,没有人可以看清自己的时代,所以他也没有那么多么不甘。唯一的遗憾是他还欠秦观一句亲口的道谢,以及再也唱不了的《洛神》。

  最后,在一个有些湿意的明媚的早晨,他用油彩给自己画好了妆,贴好了片子,插上了头面,鬓旁扎了一张天蓝色的帕子,穿戴了全身的行头。

  此前他给秦观写的东西,都是要包好、放在房梁上的。那天他收拾整齐将自己挂在房梁上,也算是漂漂亮亮地送那些美好的愿景最后一程。

 

  1953年,我十二岁,第一次在京城大剧院听柳先生的戏,他唱的是《宇宙锋》。当时年纪小,其实听不太懂,但是柳先生的头面上一颗红宝石亮得晃眼,他面若桃花,一笑,我就再挪不开眼睛。太好看了,说他是神仙也不为过。

  至于《宇宙锋》是梅派难度最大的曲目之一,柳先生二十二岁便能上台表演是难遇的奇才,这些,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1966年,我们在火车上相遇了。他说我是京城的小公子,他是毫无建树的戴罪人,我一开始确实是难过的:不仅难过我的身世,更难过他贬低自己,以及一种难言的、“我从未错过你一场戏,你的眼睛却从不往台下看”的不平。这只是一个比方,我还去德国留学过两年,当然不可能听过柳先生的每一场戏。

  将当时未完成的《戏剧理论史稿》给他看,也带有我自己心证的意思:我的命在你手上了,我是这样仰慕你。这种仰慕很奇怪,很微妙,没来由,可能从我十二岁的时候便一眼定下了。现在想来是挺幼稚的。

  柳先生是很温柔的人,也仍旧是阿芙洛狄忒、《浮士德》中的海伦,他戴着我的围巾、笑容粲粲的样子是任何古今中外的文字都描绘不出来的。虽然我有点冷,但是他愿意接着唱戏,我真的很高兴。

  那天的月亮很亮很亮。

  1967年的春夏,柳先生给我的写作提供了极大的帮助,《戏剧理论史稿》里中国戏剧史的章节中,许多都引用了柳先生书信中的原句。那段时间并不太平,自杀的人其实很多,我现在还记得,我想诸位也记得。割喉的,割腕的,沉塘的,夫妻双双赴黄泉的。一身戏服,算是……漂亮的死法。

  我后来再没敢看过戏。

  1980年,我在《戏剧理论史稿》的撰写人中加上了柳先生的名字,送到了出版社。那年我还没到四十岁,对于一部六十八万字的学术作品来说,太年轻,太没名气,也太没根基。我能将它写完,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1983年5月,在苏老师的全力推动下,经过无数次的增删修改,《戏剧理论史稿》正式出版。

  一个月前,始料未及地,它获得了“全国戏剧理论著作奖”。

  我是获奖者里最年轻的一个,代表诸位前辈上台发言,觉得很惶恐。现在,在现场,在台上,也有些感慨想要抒发。获奖作品的作者中,有好几位已经去世了,我们这些挺过来的人,看上去抖抖索索,毫无壮士之气。可是中国总是如此,最后守在城头宁死不屈的,历来是几个面无表情、体格瘦弱的文人。[3]

  今天早些时候我对着我的老师苏轼先生、同门的师兄弟们、出版社的编辑和社长先生、帮助过我诸位前辈,都拜了三拜。这是古代的拜谢礼,承着秦某重生般的感激。

  此前,我也在一个有雾的清晨,带着一捧白色的洋甘菊去到柳先生的墓前,坐着,说了很久的话。日光将云雾驱散的时候,我向他的墓碑拜了三拜——只是,天人永隔,这三拜终究算是欠着的。

 

*本文中的梅派指的是梅兰芳先生所创的京剧艺术派别。

*本文中秦观在特殊时期撰写《戏剧理论史稿》并出版、获奖的故事以余秋雨先生为原型,其中[1][2][3]处直接引用了余秋雨先生《世界戏剧学》的前言(《戏剧理论史稿》于2013年增删、再版时更名为《世界戏剧学》),标题来源于余秋雨先生同名散文《欠君三拜》。(简直是狗嘴里镶金牙。。

*对于特殊时期样板戏的评价存在分歧,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请勿上升。



对不起啊啊啊啊我怎么又在大过年的发刀子了啊啊啊啊啊啊啊椰子给您以头抢地谢罪啊啊啊啊祝大家新年快乐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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