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子壳

山中

*大过年的,吃点刀子吧(被打

*大概是文/////////////革时期的乌台诗案?

*全文3000+

  他抱着爹爹的脖子,坐在他臂弯里,晃晃悠悠。娘牵着哥哥走在旁边,柔声说,过年呢,街上人多,不要乱跑。他哥嗯嗯地答应,缠着要吃糖葫芦。小城是青色的,家家门前贴着春联,炮仗放过了一轮,碎红满地,像一片红色的烟霭。


  他们走得很慢,他仔细地看着小街旁的年货,觉得每一颗果子都透亮新鲜。他哥大声地念着“千门万户曈曈日”,遇到每一个人都用熟悉的方言说“恭喜恭喜”。


  是家啊,远处的山,看起来是眉山的模样。
  不知道谁家门前又放炮仗,他咯咯地笑着,用小手捂住耳朵,却猝不及防地将一阵红色的烟灰吸进口鼻。


   苏辙是把自己咳醒的,这段时间太累,他总是随便趴在哪里就睡着了。只是,竟然还梦到了小时候,果然是因为要过年了吧。他撑着桌子起身,去房间里面收拾最后一点东西。肺里的不适涌向喉头,他拿拳头抵着嘴,又低低地咳了两声。幸好,东西不多,他可以坐在床上理一会儿,歇一会儿。


  这肺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他记得小时候家里还找过道士来看病,道士点着他的眉心,口中念念有词,他额上被那看起来个把年没剪的指甲刮得生疼。末了道士说这孩子生得不凡,这病,能治、不能治,得看造化。


  造化当然是有的。整个县城都知道,苏家老二出生当夜,眉山上青云万里,草木尽枯,大家当作神迹,说这孩子不得了。最当回事的当属苏家老大,子瞻因他属兔,给他起了个小名叫卯君,整日卯君卯君,好像他真是月亮上来的神仙。


  他哪里是什么神仙。苏辙低下头去,解嘲地笑了笑。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我拼尽全力,才过完了平凡的一生。他比别人还差点,凡事算不上圆满。


  秦少游在外头叩门,探进来半个头:“苏老师,你还收拾呢?”


  “说了,我不是你老师……咳咳……”他扶着床沿又咳了一阵。


  小孩扑过来,拦住他的手:“是是,师叔师叔,你放着,我给你收。”他抓起床上散落的东西,看了两眼,“这什么?信啊?”


  苏辙拍拍他脑袋:“别乱看。”过了一会儿,又说,“对,是信。”


  “这么多?给谁的?”


  他不说话,撇过头去。


  小孩明白过来,眉头蹙起,声音尖刻:“求人的?还是给你哥的?”


  苏辙还是不说话。


  “哎——呀!你说你为了他四处跑,身体都搞坏了!他都没给你写过一封信!你——你图什么呀!”


  “信肯定是写了的,只是他的信,可能给拦住了不放出来——这年头,狱里的人写信,多半是寄不出来的……”安抚似的,他拍拍小孩的手,把他攥着的信拿回来。“你是独生子,你不会懂的。”


  “那你这大过年的,又到哪里去?是不是又去找人?”小孩不依不饶,“在这里我还能帮你跑跑腿,你去了别的地方,怎么办?看看你的病!”


  “我不找人,我回趟家。”他用诱哄的语气说着,“到了那边,我给你写信。”


  他给小孩讲起眉山上的草木,讲风和月亮,讲小溪里的鱼,讲子瞻小时候最爱吃的那种野果子,讲他当时怎样四处乱跑,第二天又把花鸟鱼虫全部写进作文里。他哥长大之后一点没变,满世界跑,满世界给他装进自己的文章,白纸黑字像酒旗招展,扫一眼也觉得满眼舒畅。要说,子瞻才是神仙,他这个做弟弟的顶多只是把神仙栓在人间。


  “你师傅他曾经说,我出生的时候,眉山上的花草树木全部枯掉了,这是因为所有美好都聚集在我身上。”他话锋一转,“你看,老天保佑我呢,不用担心我的身体。”


  小孩刚刚给他哄好,又红了眼睛,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提起他的行李,陪他出门。


  苏辙看着大门在眼前关上,脚踩在水泥路上,突然觉得悲伤。他意识到自己今天出奇地感性。明明不属于这座城的回忆源源不断地涌入脑海,哄一个因他而哭泣的小孩通常也不是他擅长的事情。但这是哥哥教出来的学生,身上多多少少有点他的影子。


  这就是离别吧,他想。


  他们兄弟俩第一次分开的时候,也是冬天,下着雪,他哥嫌他衣服穿得少,差点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给他。他不要,只是把娘交代的又叮嘱一遍。他知道他们俩总有一个要先转身离开。于是他说,哥,你保重,然后把自己挤进了火车站送行的人群。他哥后来写信抱怨他,说他决绝,走的时候头也不回,他只能看着弟弟戴的那顶黑帽子在人群中隐没。


  他笑起来。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那时也是小孩,要是不决绝,他没有自信能够把那一句“保重”说出口。


  他把信一封一封投进街边的邮筒里,邮筒发出空落落的响声,显得很蠢笨。


  他又笑,笑了没两下就开始咳,他想要是唾沫里有血星,掉在雪地上就太明显了,免不了秦少游两滴眼泪,于是拿手死死捂着嘴,雾气全喷在眼镜上。


  小孩轻轻顺着他的背,又把他的杯子掏出来,问他喝不喝水。两口温水滚过喉咙,确实好一些,他揉揉小孩的发顶,说谢谢你。


  小孩心高气傲:“你不要谢我,你自己把身体养好。”


  像极了他哥小时候。


  他叹了一口气,两个人往火车站走。雪已经停了,天地揉成一团白,他感觉自己连影子都没有。小孩拉着他的行李箱,在薄薄的雪地上摩擦出细微的声响,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了。没有人,也没有风。明明京城的道路是宽敞的,冬日的树木也疏朗,却好像四处都被什么东西挤满了,楼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青天压在他头上。苏辙挺了挺腰背,感觉这五个月以来,第一次这样有尊严。


  其实他心里没底。该写的信他都写了,该求的人他也求了,树倒猢狲散,况且他们兄弟俩本来也不是什么大树。他做到最后也不过只能把自己的一切都赌上换哥哥一条命——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爹娘去世得早,他想过要是可以把自己烧过去跟他们哭诉,该多好。他有时候真觉得绝望。他陪的酒送的礼,说过的那些令人作呕的好听话,他现在自己看来,都觉得不可思议。要是学生时代的他看到这副摸样,肯定上来就是两个耳刮子。
  

  明明“学生时代”,也才过去没几年。


  为了哥哥,他能忍,可是他不理解。他住在这个城市里,觉得万事都荒唐。


  他想起子瞻年少时,给他讲过一首诗。诗里说,如果你看不懂一些东西,可能只是因为你身处其中。他听不大懂,问真是这个意思?子瞻得意洋洋,说那当然,我写的诗,我会不知道?某种程度上,他确实是个天才。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那时他年纪尚幼,意识不到这玩笑话近乎是一句谶语。


  现在他明白过来。时代荒唐,他们本来就无法脱身,哪怕有血脉当作牵连,在这人间走得磕磕绊绊,也是自己的选择。他们只能继续走下去,脚踝上系着诅咒和牵绊,把白山黑水绕出一个明白。他也可能是错的,所有的事情都可能是错的。山中的人,没有谁有资格评判。


  等雪化尽,自有后人看得清楚。


  苏辙抬头看了看天,那是看不清楚的青云滚滚的天。临近傍晚了,街上渐渐有了人影。楼房的夹缝里有一丝红黄色,昭示着云层之上正在进行一场凡人看不见的日落。这时候应该抽一根烟的,在烟雾缭绕里走向回家的路,多少还有点悲壮。但他这辈子都不会尝到烟是什么味道。他实在很想留给秦少游一个坚挺的、充满力量的背影,挥挥手让他回家找妈妈,告诉他少掉点眼泪,这一辈子,好好活。


  但他做不到。


  他和哥哥的学生,多半都受了牵连,过得不好。这个小孩因为年龄的庇护,算是幸运的一个。充满斗志的青年人们,曾经聚集在一起,从诗书茶酒讨论到家国天下,谈论到这个初生的国家的未来,将是多么美好的图景。那是一段星光熠熠的日子。


  但是一切都不在了。


  巨大的失落快要将苏辙压垮了,甚至超过疾病带来的痛苦和哥哥入狱的迷茫。他真的没有办法再像少年时候一身锋芒,他只能把腰板挺得直一点,再直一点,告诉自己要坚强到最后,把一个清癯背影留给秦少游,留给京城的雪地。


  没关系,子瞻在狱里,一定也是一身傲骨,这便足以当作安慰。


  分别的时候,小孩像是有所预感,喊住他:“师叔,你去了,还回来吗?”他一定猜到了,他师叔没剩下多少时间了。


  苏辙没有回头看,但他希望小孩懂得他的背影。希望那望着他背影的眼里有火光,希望他能平安而坚强地活到那火光再次照亮前路的时候。


  “回来,”他坚定地说,“一切都会回来。”


  火车开动的时候,又下雪了,车头喷出白色的蒸汽,倒像是满足了他在雪地里抽烟的愿望。



  他是被第二天清晨涌进车厢的乘客吵醒的。他们人手拿着一份当日的早报,每个人都显得很兴奋。


  “老天!真的假的!”


  “我也不敢相信!他们竟然真的把人放了!”


  “可是,这苏轼也确实没做什么啊……”


  “你不懂,这年头,这帮写文章的人写错两个字就得去挨批斗,何况他这种!”


  “那,怎么又给放出来了呢?”


  “哎哎,我听说啊,是他给他家里写的信被拦住了,上头看了,给感动得稀里哗啦,心一软,就把人放了!”


  “真的?写了什么?”


  “说是什么,他知错服罪,痛改前非,就是舍不得他弟弟,两个人要做生生世世死兄弟……"


  “嘿!你就扯吧!这就能放人?放屁!肯定是有人做通了关系……”


  再往后,苏辙听不下去了,他的眼前猩红一片,喉咙刀割一般的疼。


  没关系,没关系。至少结果是好的。只不过临行前的那几封信白写了,最后寄到哥哥那里去的那封信,他也看不见了。虽然那封信上也没写什么,不过是他当了一辈子乖弟弟,最后提了一个任性的要求。


  我的墓志铭,你给我写。


  “子由,你一定是月亮上来的神仙吧,那些花花草草的灵气,都在你身上呢!”


  子瞻说得不对,他从没觉得自己是什么美好的东西的聚集,倒不如说,或许他的命是眉山的草木给的。它们让他生下来,让他把子瞻拴在人间。他读过一些书,写过文章,总还是有些辉煌的记忆,已经很满足了。时间的荣枯与神仙无关,但是与他有关,他一定要回家,就是去还命的。


  他已经想好要怎么死了。除夕那天晚上,他要一个人上山,带两壶烫酒,找一处僻静的山石,让自己睡过去。既然他出生的时候,眉山上草木尽枯,那他死的时候一定是山花烂漫。大年初一一早,乡里人看见了,倒也喜庆。





可以不看的碎碎念:

这篇文章其实写的很纠结,一开始只是纯粹的想写刀子,后来渐渐地把自己很多关于他们两个的思考感受都写了进去,甚至可以算是对这一年在史同圈混的总结。后来想起了弟弟晚年的时候,那些党祸纷争,那个荒唐的时代,现在想想其实真的很荒唐,没有对错,他们都是可怜人,当时没有谁能救得了一个倾颓的王朝。但是我把秦观写了进去,就是因为背景是上世纪70年代,新中国的未来还是充满希望的,他代表着对于未来最美好的愿景。

过年了,希望来年山河无恙,国泰民安,他们看到了,一定也感到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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